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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夜夕雨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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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上帝之手(6)

  他慢慢地从狂乱的呓语状态下平静下来,筋疲力尽地躺在船板上,身体微微抽搐。海水的味道就像加了盐的泪水,不断从他的口腔鼻腔里涌出,冰冷而又苦涩。阳光此时已有了些热度,但仍不能给他丝毫暖意,他呛咳着,皮肤因长时间的浸泡而发白发胀。旭日映照海面,光环散漫,一波一波地扩展开去。他的面庞便在这晃荡交错的光影中浮动,目光散乱,神情空洞而茫然,似乎仍沉浸在幻觉中不能自拔,口中仍在低低地道:
  “为什么……为什么生我……”
  “既然不要我,为什么把我生下来……”
  忍按压他腹部的手停顿下来,指尖微微颤动,游移到他的胸口,慢慢地道:“原来这就是原因。所以你会违背你母亲的意愿接受浅见平一郎的财产,因为在你背叛她之前很久很久,她已经抛弃了你。”
  掌心所触,身下人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忍似无所觉,径直说下去,语速越来越快:
  “你总是这样,总是不甘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所有的举动都那么幼稚。”
  “你总是矛盾万分,憎恨他们的无情,却又渴望他们爱你。”
  “你总是耽于幻想,喜欢逃避现实,编织出一个又一个谎言,骗自己仍然被爱着。”
  “所以你会怕水,因为溺水会唤起你这一生最惨痛的回忆,提醒你如何被亲生父亲羞辱,被亲生母亲抛弃。”
  “所以你会竭力淡化养父一次又一次强奸你的事实,只顾沉浸在童年他如何疼爱你的幻梦中。”
  “所以你会选择性遗忘你和山下老师性交易的一幕,自我欺骗,自我隐瞒。”
  “所以你会再三强调浅见平一郎是自愿把遗产交给你的,故意忽略他这么做不是出于对你的爱,而是他对长子的恨。”
  “真田清孝又怎么样?说得那么好听,最后还不是抛下你一个人在世上受苦。”
  “是的,这就是真相。你的世界完全由谎言构成。事实上,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忍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停下来好一会儿,苍白清俊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一向冷漠镇定的眼眸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低声道:“除了……我……”
  他每说一句,羽的面色便跟着变动一分,整张脸都因痛苦而扭曲,似乎被梦魇住了无法摆脱,以致于根本没听到忍最后那句低语,只哑声道:“求求您,让我痛,让我痛!”
  忍怔怔地盯着他,自嘲地一笑,叹了口气,淡淡地道:“那么,如你所愿。”海风猎猎,瞬即将那声无人听见的叹息吹散。
  ******************
  时正值涨潮时分,白色的浪涛奔涌,层层叠叠,连绵无尽,拍打着黝黑的礁石,碎裂成万千浮沫,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他顺从地任由主人把他缚在岸边礁石的凸起上,被海水浸泡过的肢体异常柔软,象发胀了的鱼干。
  经过上亿年风雨剥蚀的礁石凸凹不平,锋利如刀刃,在他的背脊上割裂出道道血痕,但即使这样鲜血淋漓的痛楚,也无法让他暂时忘记内心的疼痛。因此,当撕裂皮肉的鞭笞陡然降临在他身上时,他几乎想流着泪拥抱他的行刑者。
  但这仍然不够,仍然不够!
  他如被层层厚茧包裹住几近窒息,即使如急雨般落下的鞭子也无法突破封锁。那茧越结越厚,柔软而强韧,仿佛有生命的黑色丝缎,逐渐蔓延生长,妖娆着,飞舞着,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光线一寸寸被吞没,阳光、大海、白鸥……所有的景物都摇晃起来,逐步融入漆黑一片的夜色中。
  而母亲的影像,却在这黑暗中越发清晰,仿佛有光从她身后照射出来,勾勒出她柔和清丽的身影,整个人似悬浮空中,散发着慈爱的光辉。
  她在微笑。但眼神却是那么悲伤。那目光凝注在他身上,是挥不去斩不断的关爱与牵挂。
  “但这一切只是幻影。”有人在他耳旁喃喃低语。
  微笑消失了。母亲的身影模糊起来,渐渐隐没在一团白光中。
  但他还记得那声音,那是在他耳旁无数次提醒他、鼓励他的声音。他曾以为那是山下老师,现在知道不是。
  但那人被包裹在白光中,若隐若现,似远还近,任他用尽全力辨不清眉目。
  “你知道我一直会在你身边。”
  “当然,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是谁?光影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白光在碎裂,那人的面孔,也慢慢由模糊而清晰。
  他终于看见了他的脸,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那是他自己。
  原来是这样。
  在那成长的岁月里,一直是他孤单度过,是他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在鼓励自己。
  没有人可以呼救,也没有人施以援手。
  所谓永远的陪伴,只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心里有什么东西像烟花般的爆炸开来。长久以来的坚持,如同包裹他的黑色丝绸,在这瞬间被撕裂成两半。
  他掉了下去,掉进下面无尽的黑暗中,掉进寒冷的深海里,掉进浩渺的宇宙中。
  溺水的感觉又来了,也许永远不会过去。
  几近窒息的恐惧压在他的心头,感觉氧气在一分一分减少,但却无力挣扎,无法改变。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象被固定在转盘上的老鼠,无论怎样奔跑,也永远触不到前面的诱饵。
  “但这一切只是幻影。”
  “是的,这就是真相。你的世界完全由谎言构成。”
  “事实上,没有人爱你,没有人。”
  他伸出双臂,然而抓住的只是虚空。
  他拼命踢蹬,然而永远触不到实处。
  彻底的孤独。
  全然的无助。
  就像十岁那年,他孤身一人跪倒在孤舟之上,面对着混沌而苍茫的天地。
  然而在这绝对的黑暗与虚空之中,有什么东西象一簇小小的火花飞速闪过,那速度太快,他捕捉不到。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他一定要找到,那簇火花,就是打开这黑暗之门的钥匙,他莫名地确信这一点。
  暗夜似乎变得明亮一些了。在黑暗的最深处,有光影在隐隐流动。他开始听到了浪花拍击礁石的声音,感受到了阳光照射在海面的光亮。
  就好像他在深海之中,隔着水波看到空中飞翔的鸥鸟。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明白他需要的是什么了。
  不再挣扎,不再努力屏住呼吸,只需任由海水充盈进他空虚的身体。
  不再坚持,不再拒绝,化为落叶顺流而下,而不是象这礁石,沉默地对抗着浪花的拍击。
  投身于广阔无垠的海的怀抱,与汹涌的波涛一起呼吸,这狂暴邪肆的海洋将会变得温和而宁静,阴冷喧嚣的浪涛将会化为柔柔的水波。
  是的,只要他肯放弃。
  灯火将被点亮,他最深切的渴望将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第十七章 上帝之手(7)

  是的,只要他肯放弃。
  灯火将被点亮,他最深切的渴望将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放弃坚守,只因他在拒绝外界的时候,世界也在拒绝着他。保护心灵的铜墙铁壁,也是监禁心灵的枷锁囚笼。
  交出自我,那是获得爱必须付出的代价。自我修筑自我保护的高墙,岂非正是他孤独寂寞的缘由?
  放松身体,决然地撒手,将所有的痛苦、疑虑、矛盾、焦躁……一股脑儿的交出去,从此便不会再有任何烦恼。
  不再思考,不再挣扎,只需要接受,如同随遇而安的水流任由命运的安排。
  他感到身体在飞速下沉,一股类似爆炸的冲击让他全身都化为飞灰,如同浪涛拍打在礁石上,碎裂成万千浮沫。然而碎裂的只是浪花,而大海依然自在永在,笑看涛生云灭。
  然而当微小单薄的浮沫飞溅入空,重归于海的怀抱,便会转化为另一种存在,具有了新的生命。
  不会再有伤害,因它的力量已与大海融为一体。
  不会再感觉孤单,因它已然成为海的一部分。
  他便象那溪流中的一滴水,历经群山万壑,一路跋涉艰难,终要复归于那唯一的、永恒的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的感觉走遍了他全身,包围他的黑暗世界霎时间如积木般坍塌下来,他再次看到了阳光、沙滩、白鸥和海浪。天地间的一切如此和谐而完美。在他浑然忘却自我、全身心地感受外界的同时,这世界也在热情地拥抱着他。一弹指六十个刹那间,那种水乳交融、与宇宙共舞的感觉,奇妙到不可思议。
  他即是那海上轻盈跃动的浮沫,反射着当空艳阳,流转出七彩光华。
  他即是那振翼疾飞的鸥鸟,吟唱着欢快的歌曲,直冲霄汉。
  他即是那横扫海面的长风,倏忽来去,吞吐天地。
  他即是那君临天下的骄阳,放射出万道金箭,滋养着世间万物。
  他不曾存在,那个冷漠精明坚强镇定的浅见羽从来都只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幻象。
  他无处不在,在他倒空生命之杯、让外力进入内心的时候,他便与外力合为一体。
  用遗忘来摆脱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以顺从来对抗那不可抗拒的命运。
  通过放弃自我,他终于跨越了自我设定的心之囚牢。
  鞭打不知何时已停止了。他仍然象十岁那年,面对着苍茫的天空和无垠的水域。但前面已多了一个人,正沉默地看着他。那似曾相识、温柔而又哀伤的眼神,是他今生最为致命的诱惑,即使效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锁链解开了,他如一片落叶似的飘坠下来,即刻被主人稳稳接住,紧紧地抱拥入怀。那双强健的手臂,支持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也支持着他摇摇欲坠的人生。
  “主人,请带你的奴隶回家。”他轻轻地说道,微风轻拂,余音袅袅,消逝于海天之间。
  *********************
  ps.终于写完最难写的一段了,擦汗。希望看起来还不太突兀。
  这几节都是在写打破的心理转变和过程,基本上是羽的幻觉,交织着一些回忆。因为小时候的伤害,他一直用铜墙铁壁来武装自己,但也因此缺乏与外界的交流,生命中有很多情感是空白的。没有爱和关怀的人生,漆黑寂寞如长夜,在所有的精神支柱被忍砍断之后,他陷入了极大的惶恐中,就像他最怕的溺水的感觉。但也就象溺水一样,当他放弃挣扎之后,大量海水注入体内,濒死的感觉飘飘欲仙,所以他也跟着交出了自我,不再挣扎,不再和命运对抗,以换回不再痛苦孤独。有读者说没看懂,希望这样的解释足够清楚-_-|||
  再:羽开始有对抗和憎恨,但所有的反抗都宣告无效。在单独囚禁求死不能后,他逐渐接受了忍长期给他的心理暗示,认为成为奴隶就是他注定的命运,如果反抗只会招来上苍更严厉的惩罚,比如清孝的死,所以他选择了顺从命运,而不是自杀,期望着死后能以纯洁的心灵和身体与清孝重聚。
  清孝当然是爱他的,但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不配清孝的,必须经历炼狱般的赎罪,才能和清孝在一起,因此在现世中,他仍然是孤独的。
  他母亲当然也是爱他的,临死前推开他,个人认为应该是不忍心无辜的小生命被扼杀,但刚刚被亲生父亲拒之门外,10岁的小孩子想法难免偏激。而忍当然是竭力这样误导他了。
  再:人都难免会有灰心沮丧的时候,但休息之后或者转换一下思维角度,自然会恢复斗志。可是羽一直长期处于忍的心理暗示和残酷折磨下,没有喘息的机会,不能寄望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完全理性的分析问题。山下面目的暴露,清孝的死,其实都对他的精神造成了极大冲击,崩溃是逐步的,现在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第十七章 上帝之手(8)

  当金色的阳光顽皮地爬上羽的面庞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醒来。侧过身子,下意识地避过阳光的直射,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落,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却是一张绒毯,心下微惊,一下子坐了起来。
  羽凝视着毯子,唇边不觉露出一丝笑意。他明明记得昨天入睡的时候,身上是没有盖任何东西的。虽然时已入秋,主人的卧室却是常年恒温。不过主人早起以后会开窗10几分钟,让屋里充满新鲜空气,大概主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怕他冷,给他盖上的吧。毕竟,主人的卧房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至少他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从没见过外人出入。
  毯子很轻,很软,蹭在脸上毛茸茸的很舒服,上面似乎还留着主人的味道。羽恋恋不舍摩挲了好一阵子,才把它叠好收起来,偷眼一看主人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奴隶起得比主人还晚,是要受罚的吧。主人虽然对他很好,可责罚起来也从不手软,羽还是有点害怕的。但比起责罚来,他更害怕主人生气。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主人,他还能爱谁呢?只是最近几天,主人对自己越发宠溺,有些小错也好像没看到般轻轻放过。对于做事一板一眼的主人来说,倒是很不寻常。羽虽然感激,但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
  他俯身舔食着主人给他留下的早餐,是营养丰富的牛奶麦片,但他仍然强烈地思念起平时主人让他从指尖取食的情形。主人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肌肤总是凉凉的,宛如寒玉雕成一般,阳光下煞是好看。每次他从主人指尖取食的时候,都忍不住想装做不在意的舔到主人的手指。但奴隶没有主人的许可,是不能碰触主人身体的。虽然主人似乎不大在意这一点,他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于是取食完后为主人清理手指就成了他最乐意的工作之一,他喜欢用自己温暖湿润的唇舌包裹住主人的手指,感受着那微凉的肌肤被口腔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暖起来,然后主人会给他一个嘉许的微笑,让他恍惚失神好久,好久。
  可是今天主人不在,这让他有些心烦意乱,草草结束了早餐,他爬进浴室,准备为自己清理身体,却在伸手开阀门的瞬间,整个地楞住。他手上居然没有镣铐!
  是的,他终于发觉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没有手铐,没有脚镣,甚至,没有项圈!
  他慌忙找到浴室里的镜子,的确没有,脖子上光秃秃的,像没有叶子的树。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主人突然不要他了?除了今天比主人起晚了之外。
  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太阳已爬上了中天,主人却一直没有出现,甚至连亲自宣布判决都不肯。
  羽咬咬牙,决定还是先找到主人要紧,他爬出起居室,又是一怔。主人房间的大门居然是敞开着的,通往调教所大门的道路蜿蜒前伸,放眼望去,一个守卫也看不到。
  他心中一动,只见门厅的地板上正摆放着他的项圈、镣铐、钥匙,小茶几上则是一套衣裤。
  他慢慢地爬过去,衣裤正是他的尺寸,连内衣都准备齐全,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忍不住拿起来摸了一下,衣物是棉质的,手感很好。心里突然有些感慨,本来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再有机会穿了,却没想到……
  他再次回头,看着那道敞开的房门和门前的小径。
  那条路通往他千疮百孔的人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还会遇到无数张面孔,经历无数风雨,以及……伤心。那个世界太复杂,不是他能应付得来的。那样的爱恨太沉重,不是他负担得起的。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俯身捡起钥匙,给自己带上镣铐和皮项圈。
  那项圈的边沿已经有些发毛了。在做出这个人生最重大的选择时,他心里模模糊糊掠过的竟是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但他知道主人已经来到了他身后,尽管主人的脚步声轻得像猫。
  鞭子打在他身上,明明是疼的,却奇特地感到安心。
  “你是谁?”
  “是奴隶。为主人而活的奴隶。”
  “你属于谁?”
  “属于主人,奴隶的身体、内心、灵魂,都属于主人。”
  一句话一句话地对答下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生活似乎就应该是这么过的。
  他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飘入鼻端的,是淡淡的松香味道。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依偎着,看着阳光一寸一寸自窗口走过,静谧而安详。那一刻心跳的感觉,仿佛地老天荒。
  良久,主人慢慢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
  “因为奴隶起晚了?”
  “不。”主人微笑,“今天是我起早了,不是你起晚了。”
  他侧过脸看着主人,眼里写着疑问。
  “因为你是属于我的。我有权鞭打你而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的身体立刻软了下去,主人的那句话就像最强的催情剂,让他顿时忘却了一切,只有他身后依靠着的这个人。
  感觉到了他的情动,主人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想每天鞭打你十下,来显示我的所有权。所以就这么做了。”
  说着托起他的下巴,正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能对你做什么?”
  “任何事。”他不假思索地道。
  “那么你愿意为我做什么?”
  “任何事。主人。”他热切地道,没有人可以怀疑这声音里的诚挚和坚定。
  主人凝视着他,眼神渐转凄凉,缓缓伸出手指,如抚名画般小心翼翼地沿着他的面部轮廓勾勒,一遍又一遍。
  “我的确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主人终于道:“我的委托人要见你。”
  羽的笑容骤然冻结。
  忍一时竟有些不敢看他的脸,哑声道:“你以前得罪过他,也许他会给你一些惩罚。但这是最后一关,你总该跟过去告个别。”
  羽低下头。他想问,这一关过后,主人是否还要他?他想说,他真的很想还能回到主人身边。但他知道,自己是没资格发问的。奴隶的意愿,无关紧要。
  他慢慢俯下身去,亲吻了一下忍的足尖,低声道:“是的,主人。”
  ***********************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忍还是吓了一跳。里面的气氛像是在开派对,房间中央是一张极大的椭圆形橡木桌,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西点和水果,正中间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摆放成塔。忍一行刚走进去,便听到一声口哨,纷纷扬扬的纸屑喷得满屋都是。砰的一声,香槟酒的软木塞被拔开了,金黄色的美酒从酒杯塔尖倾斜下去,注满了每个酒杯。
  龙介大笑着起身,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回头招呼道:“来来来,看看阿忍给我们带来的礼物!”身后两个人笑着走过来,却是浅见平一郎的两个女婿正彦和大岛武,每个人都是一幅笑逐颜开的摸样。
  忍不知怎的,觉得这笑容碍眼之极,侧身让了一下,公事公办地道:“人我带来了。这几天你可以检查一下,看看他是否足够温顺。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龙介笑道:“阿忍做的事,我当然放心。”
  他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地打开箱子,看到里面赤身露体、戴着眼罩耳塞的浅见羽,吹了一声口哨,夸张地道:“喔,柜中人!可惜不是美女!”
  后面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龙介上前揪起羽的头发,就想把他拖出来,动作颇为粗鲁。忍不觉上前一步,道:“喂!”
  龙介应声回头,道:“怎么?”
  忍一怔,顿觉语塞。说什么?难道说:“你能不能对他好一点?”别说别人,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虚伪。
  他这一怔神,龙介已扬眉笑道:“放心。该你的酬劳,一分也不会少。我一向信誉良好。”
  忍尴尬地一笑,道:“那么,我先走了。有事。”
  龙介有些意外,但也没在意,随口道:“好啊。”一把将羽拖了出来。
  忍走到门口,不意外地听到一声掌掴和羽自口塞下发出的悲鸣。他的身形骤然一滞,指尖微微发颤,但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他逃也似的出了大厦,车子一溜烟开出老远,才摇下车窗,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熬出来了。”他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这几个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手下见他神色不对,本想说什么,想想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忍又低声骂了几句,也不知道在骂谁。他点燃一根烟,想着这几个月来他和那奴隶的种种,以及最近两天自己的小小放纵。因为始终在既定轨道上,这些无损大局的小意外终会逐渐模糊、淡化,不再留下痕迹。
  不过如此而已。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路旁的街灯和商店的霓虹次第亮起,衬得车里更为阴暗。忍疲乏地揉了揉脸,有些冷漠地想,也许自己应该放个长假了。
TOP Posted: 02-05 10:22 #33樓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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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1)
  忍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旅行社拿来的画册。夏威夷、希腊,都是有美丽海滩的度假胜地,但真要动身又觉提不起兴致。他懒懒地放下画册,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瞟到门厅前的地板。他曾经抱着那奴隶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一寸一寸移动的日影。
  现在那里是空的。
  胸口突然一窒,有什么东西让他不能呼吸。
  三天了。龙介一直没打电话过来,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也许,他应该主动打电话询问一下,至少应该知道雇主对他工作的评价。
  他迟疑着拿起电话,刚说明来意,便听到龙介一阵大笑。“阿忍,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我很满意,从来没玩得这么爽过!”
  他在电话里笑得轻狂,忍听得心脏好似漏跳了半拍。龙介肯定会报复,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总要让羽在公开场合签财产转让书,应该不会太过分。可是这样的笑声实在让忍感觉不安,两人告别时听到的那声掌掴加剧了心头的阴云。这个任性的家伙,不会又搞出什么事来吧?
  “你……”忍谨慎地斟酌着词句,“你还是对他好一点吧。……反正他已经对你没有什么威胁了。”
  “好啊。”龙介答应得爽快,“放心,我现在都没兴趣碰他了。事成之后,一定给他个爽快。”
  忍一怔,有那么一刻他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停下来,感觉血慢慢冲上头顶。“你说什么?”他哑声道。
  “等事情过了,我会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龙介奇怪地道,“……喂,喂,阿忍,你怎么了?”
  “哪儿都不要去,我立刻过来!”忍来不及多说,抓起外套便冲了出去。
  *****************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非要立即赶来?公司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处理。”龙介一面不满地嘟囔着,一面拿出钥匙开了锁。
  忍注意到房间门口挂着“厕所维修中”的牌子,不祥的感觉越发浓重,门一开便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
  果然是个公厕。里面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抽水马桶没冲干净,混合着腥膻气和淡淡的血腥味。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被栓在小便池边的那个人。确切地说,更像是一团散发着异味的烂肉。
  那奴隶面朝下俯趴着,看不清他的眉目,全身都是精液和尿液。头发给弄得湿搭搭黏糊糊一片一片的,身上到处是青紫的淤痕、掐痕,还有不少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划伤和擦伤。尤其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臀部,歪歪斜斜地刻着字“贱猪”,似乎是用碎玻璃划出来的,旁边还有些细碎的刻痕和道道血污。大腿内侧糊满了干涸的血迹和精液,后穴插着一根足有五六十厘米长、花花绿绿的纸筒,可笑地翘在空中,凑近一点居然还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
  忍闭了闭眼,努力控制住自己:“这是什么?”
  “烟火啊。阿忍你怎么连烟火都认不出来了?”龙介笑道,“可惜你没看到点燃烟火时他那副样子,太好玩了!”
  “烟火……”忍的表情好像被口水呛到,面色铁青地蹲下来,拔出了纸筒。那奴隶顿时惊醒,他似乎已经不大认识人,吓得不停地往角落躲,瑟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忍看到他爬动间肩头晃动的亮闪闪的东西,竟是几枚生生嵌入肉中的图钉。
  忍只觉手足冰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向后打了个手势。两个手下走进来,迅速解开铁链,用毯子将那奴隶裹住抬走。忍随即跟了出去。
  龙介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道:“阿忍,你在干什么?”
  忍霍然回头,目中直欲冒出火来,寒声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是否准备就这么把他带出去见人?”
  龙介松了口气,道:“还以为什么事呢。放心,我们都很小心的,没伤到他的脸。身上也都是浮伤,就是在他屁股上刻了几个字。他总不会光着屁股出去见人吧。”他似乎觉得很幽默,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
  忍直气得浑身发抖,寒声道:“你还真聪明!万一高桥那几个老臣子多个心眼,那几个字就是你绑架虐待严重人身伤害的铁证!”
  龙介一呆,强笑道:“不会吧。难道他们还真把他剥光了检查?”口里虽这么说,声音却低了下去,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忍勉强耐住怒火,冷冷地道:“还有,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能去见谁?你都快把他弄得神经错乱了。”
  龙介道:“你不是调教师么?”
  忍冷笑一声,道:“总算你也知道我是调教师,不是神仙!你以为我念一句咒语,就能让疯子复原?现在都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他恨恨地一跺脚,也不管面前站的是不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厉声道:“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听好了,他是我的奴隶,不是你的!我现在就把他带走,到时候借给你把文件签了,以后的事情跟你无关。绝不能再动他!”
  龙介被他一再讽刺,面上渐渐有些挂不住,怒道:“我们的约定可不是这么说的!是我在给你付钱,现在你的责任已了。我想怎么处置他,是我的事情!他是我弟弟,不是你的!”
  忍啧啧两声,讥嘲地道:“总算你还知道他是你弟弟!这么对弟弟的哥哥,我还真没见过!”
  龙介不由得恼羞成怒,道:“那是他先对不起我!浅见家本来就是我的,他只不过把他抢过去的还给我而已,可是他以前怎么羞辱我的,我报复一下有什么不对!”
  他越说越是激动,道:“我才是浅见家的嫡长子,才是公司的总裁。可是那个杂种,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种,却大模大样地坐在家主的位置上,让我像个小弟似的给他打报告做企划,还当着董事会那么多人的面给我脸色看!就连高桥那些狗腿子都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这辈子从没被人这么欺负过……”
  忍越听越是火起,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牢骚话,森然道:“我不管你和他之间的恩恩怨怨,总之,你不想到手的钞票化成水,就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做!”懒得再离他,拔腿往外走。
  龙介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渐转阴戾,沉沉地道:“我说,你别是喜欢上那个野种了吧?”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2)

  龙介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渐转阴戾,沉沉地道:“我说,你别是喜欢上那个野种了吧?”
  忍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转身,叫道:“拜托,别再问这种蠢问题!要知道,我是在帮你收拾烂摊子,你也不想大家的努力白费吧?”
  龙介冷哼一声,道:“你把别人当傻子吧?那野种一日不死,一日便有翻身的可能。就算他真的废了,也难免不被别人利用。把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桶留下来,那才叫愚不可及!”
  忍眼神一冷,沉下脸道:“你怀疑我?”
  龙介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之色,冷冷地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人是我绑的,钱是我付的,我才是老板。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够了,不要妄想其他。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忍定定地瞧着他,不怒反笑道:“很好,打算怎么做?事成之后连我一起灭口?”
  两人面面相对,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半晌,龙介缓缓道:“我知道你不会做蠢事。”
  忍淡淡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可我知道你一定会作蠢事。”
  眼中寒芒爆闪,语音倏然转冷,道:“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还不知道你这个人?自己挥霍可以花钱如流水,但把几亿美元交给别人岂会甘心爽快?所以,这次从绑架到调教前前后后的资料我都有保留,包括来往电话和所有的影像监控,你最好求神拜佛祈祷我长命百岁,否则我死的那一天,就是这些资料曝光的日子,你就等着洗干净坐牢吧!”
  目注着龙介勃然变色的脸,他只觉痛快,踏前一步,双方距离不足一尺,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你别忘了,虽然绑架定计付钱的都是你,可浅见羽认的主人是我。我可以让他乖乖把财产转给你,也同样可以命令他把财产转让给我。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怕麻烦不想惹公众注目,也可以撒手不管直接带他走,你也只能看着钱财化成水,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龙介的面色,一变再变,终于强压下怒气,挤出一丝笑容:“阿忍,别这样。你知道我一直很重视你这个朋友……”
  忍仰天打了个哈哈,道:“算了吧,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类假惺惺的场面话?弟弟都能这样对待,朋友算什么。”
  他冷眼瞧着龙介,淡淡地道:“不过你放心,我对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没什么兴趣。如果条件许可,我早就收山,找个没人的地方住下来,和外面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只要你不乱来,我自会信守承诺,不会出来坏你的事。”
  龙介怀疑地道:“一日两日或许可以,日子久了,你真的能耐得住寂寞?”
  忍冷嗤一声:“要听声响我自会养一大堆动物,比人可爱得多。”
  龙介怔了怔,突然笑起来:“用一大笔钱建一个自己的天地与世隔绝,就守着一大堆动物和一个奴隶。阿忍,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对那个奴隶没有感情?又怎么相信你会愿意让他一直只做个奴隶?”
  忍沉默片刻,冷冷地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不过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都没有关系。总之,我人也要,钱也要,而且,要定了!你最好接受这个现实。”
  他显然已经不准备再谈下去,这时一个手下空着手走来,忍抬眼道:“事情办完了?”
  那手下道:“那奴隶太脏太臭,我们怕脏了车子,先在这儿清洗一下。”
  忍微微颔首,示意那手下带路。
  还是原来那个公厕,他们找了根水管,正对着那奴隶猛冲。那奴隶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全身给冲得白中泛青。已经结疤的伤口有些给弄破了,淡淡的血水流下来,瞬即被水流冲走。
  忍叹了口气,叫他们停手。
  那奴隶浑身颤抖,不住哆嗦,听到忍的脚步声,下意识地一缩。
  忍蹲下来,脱掉外套,裹住他冰冷赤裸的身体,柔声道:“现在好些了么?”
  那奴隶在他手碰触到身体时,条件反射似的拼命挣扎,但在他的拥抱下终于平静下来,呜咽了一声,好像被冷雨淋湿的生病的小狗。
  他紧紧地拥抱着那奴隶,一字字地道:“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那奴隶慢慢停止了颤抖,反身抱着他,喉咙里格格作响。忍看见他手背上有一条淡蓝色的血管,神经质地微微抽动。
  隔了一会儿,他艰涩地开口,语音里满是感激、臣服和依赖:“主人……”
  *****************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3)

  “主人……”耳旁传来一声怯怯的呼唤,将忍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安抚地抚摸了一下那奴隶的头。
  自从那天把他从龙介那里带回来,足足两个星期那奴隶完全不能接受忍之外的人碰他。只要忍一离开,他就会抱着头把身体蜷缩成球状,瑟瑟发抖。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让他的恐惧感逐步消除,慢慢打开身体,重新接受外界。但他始终无法摆脱那三天给他造成的阴影,脸上总是一副讨好的、瑟缩的神情,对忍更是千依百顺,唯恐有丝毫不周。带他到诹访湖来玩,是忍的意思,很清楚这会给那奴隶造成什么样的冲击,原以为一定会有一番挣扎,没想到他只迟疑片刻便同意了,还是带着这样柔顺的、怯怯的笑。
  深秋的诹访湖寒意已深,暮云四合,水寒山重。寥廓空旷的湖面上人影绝踪,只有他们这一条小船孤零零地荡漾着,仿佛行驶在太空之中。那奴隶蜷伏在忍的身旁,穿着厚厚的高领毛衣和宽松的休闲裤,像个畏寒的小动物依偎在主人的身边。外人看上去也就是一对发了疯的年轻人在这个天气出来游湖,没有人知道那样保守的衣着下是怎样诱人的躯体。但忍却是知道的,只因那套sm服装就是他亲手给那奴隶穿上的。那是一套全黑的紧身皮装,紧紧地包裹着那奴隶的身体,只露出胸前的两颗红樱,雪白的臀瓣和前面的性器。他还记得给那奴隶装上时的模样,即使见惯了各种妖艳肉体的他,亦感觉惊艳。他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恶意地捏了捏那奴隶的乳尖。那奴隶显然有些疼痛,咬住了唇,但还是温顺地挺起了胸任他玩弄,漆黑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濛濛水雾,带着些乞怜和讨好的意味,让人想起在晚风中颤动的白莲。那种脆弱无助的美一时竟让他屏住了呼吸。
  “你在害怕?”
  过了片刻,那奴隶低声道:“是的,主人。”
  忍凝望着肃杀阴冷的湖面,十二年前那女子就在这里葬身,这段旅程对这奴隶来说会是很难承受的折磨吧。
  然而那奴隶接下去的回答让他有些出乎意料:“奴隶……很怕主人生气。”
  忍转过脸来看着他。那奴隶低着头:“主人说到这里来,奴隶迟迟没有反应,主人很生气吧?”
  忍静了一下,展颜一笑:“就怕这个?我没有生气。这里是在外面,不用自称奴隶了。”
  然而那奴隶似乎更加不安,颤抖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主人……主人……下次奴隶一定不敢了,求主人不要……不要……”
  忍皱了皱眉,捧起那奴隶的头,温言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只是说现在是外面,不用守家里的规矩。你想到了什么?”
  那奴隶狐疑地看着他,像是衡量他话里的诚意似的,慢慢平静下来,小声道:“奴隶,啊,我,我是担心主人不要我了。上一次……上一次主人带奴隶外出,就是,就是……”
  忍只觉心里一阵抽痛,索性把那奴隶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他那么轻,轻得好像一片羽毛,抬头看忍的眼睛里依然写满惶恐。
  忍用力搂紧了他,清晰地道:“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你是我的奴隶,我永远不会不要你的。”
  那奴隶沉默了,垂下了眼帘。他的睫毛很长,在苍白的面庞上微微颤动,柔静如垂死的蝴蝶。“可是主人迟早会厌倦奴隶,当这具身体不能再给您提供快乐的时候。那时候,您还要我么?”
  忍看着他,脑海里闪现出第一次在调教台看到这奴隶的情形。那时他还在昏迷中,同样闭着眼睛,但分明能感觉到那具躯体里奔腾的活力。那种向日葵般的、沾着泥土味的粗野的美丽,和现在瓷器般晶莹脆弱的人影重叠起来,桀骜与温顺、坚强与脆弱、冷笑和泪水……在忍的眼前交错出现。
  最后他肯定地说:“是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
  那奴隶似乎怔了一怔,面上慢慢浮现出一缕苍白的微笑,低声道:“这世界上有永远么?十年后,二十年后,您的奴隶已经又老又丑,您还会要他么?他只是一个累赘而已,不会对您有任何用处。”
  忍屏住了呼吸。他沿着那奴隶的目光望过去,眺望着冰冷苍凉的诹访湖,慢慢地道:“你在想她,是么?你的母亲,羽千代。”
  怀中人的身体一僵,他似无所觉,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母亲,毫无疑问是爱你的。否则她不会冒着被丈夫发现的危险把你生下来,她大可以把你当做一个多余的肉块处理掉。这很容易。但她没有。”
  “可是十年以后,她还是独自走了,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这种做法,比杀了你更残忍。十年前的宝贝,十年后成了累赘,以至于她把你和这世界一起抛弃。这就是被誉为最神圣最伟大的母爱,也不过如此。”
  “世人总是这样,他们反复无常,善变而又善忘,总是贪婪地追逐着索求着更新的,最新的,不理会他们已拥有的东西。他们总是向前跑,从来不肯停下来。在这样一个世界,怎么可能有永恒呢……”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恍惚,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而虚弱,他察觉到了,于是笑了笑,盯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但凡事都有例外……这个变数就是死亡。死亡的提前到来可以改变一切,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让善变的人类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死亡,所有的爱恨都在那一刻终结,凝固成永恒。”
  “你的母亲,也是这样。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她并没有舍弃一切,只是舍弃了你。通过死亡,她让一段轻浮可笑的感情变成了永恒。”
  “所以世上是有永恒这回事的。只是,她的永恒里,没有你。”
  他慢慢地叙述着,似乎在告诉那奴隶,又似乎只是对自己倾诉。长夜将至,轻烟笼罩着整个湖面。依稀有人在喃喃低语:“你总是在追寻你得不到的东西……”
  那声叹息,低回婉转,在荡漾的水波中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
  悲伤的眼,低垂的眉,在烟波深处隐隐浮现。
  “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有个孩子在哭泣,稚嫩的童音在凄凉的晚风中飘散。
  “我只是希望你爱我。”
  爱我,别走。
  有一瞬间他似乎惊跳起来,过去的伤口追过来,纠缠着他,让他不能摆脱。细看才发现自己仍停留在船上,是那奴隶在拉着自己的衣角,惊疑不定地道:“是的,是这样的。可是她投湖的细节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主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是因为我……”声音戛然而止,他调匀了呼吸,从容地微笑道,“是因为我是你的主人。”
  他温柔地抚摸着那奴隶的头,静静地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
  那奴隶看着他,眼中的疑云渐渐散去,代之以信赖和依恋:“那一天,妈妈从这里跳下去,她推开了我,不让我跟她同行,但她并没有放弃所有。”
  “她的怀中,在她贴心的地方,始终保留着一个青铜面具,刻着武田家徽的青铜面具,跟着她一起沉入湖中。那面具是浅见平一郎给她的。”
  “她仍然爱他。尽管他玩弄她,抛弃她,侮辱她,她仍然不能舍弃这段感情。她对他的爱,至死不渝。”
  “是的,您说得对。世上是有永恒这回事的。只是,她的永恒里,没有我。”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4)

  诹访湖,在战国时代归属于信浓诹访神社所有。欲进军信浓,必先收复诹访。战国雄藩武田信玄于是挥师征讨,杀大神官诹访赖重,毁其家而灭其国,却不顾众多家臣的反对,娶了赖重的的女儿为侧室,在新田次郎脍炙人口的小说中,她被称为湖衣姬。
  传说,信玄冷酷而纵欲,却对国破家亡的孤女湖衣宠爱备至,让他们的儿子取名为诹访胜赖,延续了诹访家的血脉。
  传说,湖衣美貌盖世,最终也被信玄的真情所动,爱上了这个强悍的仇人,但仍然难忘家国之仇,郁郁早逝。据说湖衣姬去世的那一天,诹访湖的水狂啸了一夜。
  传说,信玄对湖衣念念不忘,武田家世世代代家中都要有紫阳花,以纪念湖衣姬。而他们的儿子胜赖,在信玄死后成为武田家的实际掌控人,却难敌织田信长,武田家最终在这位诹访神族的继承人手中覆灭,成就了一段宿命般的悲剧。
  在大量以战国为背景的影视文学作品的不断诠释下,这段爱情被渲染得几近神话。——乱世姻缘、家国情仇,从来就是吸引眼球的不二法门。
  二十多年前,少女羽千代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上风流倜傥年少多金的浅见家主浅见平一郎。娴熟攻心技巧的花花公子,在浸满了湖光水色的浪漫气息下诉说情话,想必分外吸引人吧,于是一个廉价的青铜面具就轻易夺走了少女的全部身心。
  有多少平民女子不梦想着自己的是魔法点化下的灰姑娘,一夜之间便麻雀变凤凰?
  又有多少怀春少女,不期待着能象湖衣姬那样得到一个强势男人的心,权倾天下却独独倾心于自己一人?
  然而神话之所以是神话,就在于它的稀少和珍贵。不管电视上故事书上演绎了多少富家公子贫家女的动人传奇,现实多是始乱终弃的老套剧情。
  时过境迁之后,当发现所谓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一个笑话,曾经视若珍宝的爱情结晶也就变成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存在。
  “小羽,你为什么不是吉野茂的儿子?”这句话也许还有另一重含义。这孩子的存在堵死了她最后一条出路,死亡因此成为唯一的选择。
  “其实妈妈不知道,吉野先生一直明白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那奴隶幽幽的语音,冷凄凄地回荡在诹访湖上,“他待我好,待妈妈好,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尽快忘记那个男人。浅见平一郎来信州的消息登上了报纸,他其实是有预感的,所以才会带我和妈妈去看歌舞伎樱之吹雪,希望她能够以家庭为重,但妈妈还是去见了那个男人,还带着我。”
  “所以他那么愤怒也是有理由的吧。”那奴隶淡淡地说着,曾经很伤心很伤心的往事,现在说起来也只剩下平淡了,“当他骂我,打我,说我在那里就是为了提醒他有多失败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也是,又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凭什么养我?就算被他操了几次,那皮肉钱能有多贵?”
  他抬起头,看着满天迷蒙的星光,慢慢地道:“有时候会自我安慰,妈妈把我抛上船,大概是因为爱我吧,她想我好好活下去。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有谁会在乎?这些年,我一直很努力,想证明我对别人有用一点,对社会有用一点,可是……好像确实没有谁需要我。”
  “没有我,吉野先生显然活得更好,他又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父亲,而不是一个猥亵男童的中年刑事犯。而我继母对其他人是很慈爱的,别人都这么说。也许,是我的存在,引发了他们心底最阴暗的一面吧。真的,我想不出,除了灾难和不快,我还给别人带来了什么?”
  忍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插进那奴隶的头发里,慢慢地梳理着,一遍又一遍,传达着无言的安慰。
  那奴隶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笑容有些恍惚:“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回来看呢。”他把手伸进湖里,无意识地搅着水玩。“以前我一直很怕溺水,现在想起来,妈妈搂着我让湖水逐渐淹没我们的时候,并不很糟糕,心里很平静,倒是她把我扔回船上的时候,那感觉,糟透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从指缝间流泻的湖水,梦呓般的道:“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她想杀我,让我难过的是,她为什么最后不带我走?”
  忍叹了口气,道:“我问你在怕什么的时候,我以为你会说,你怕旧地重游,怕看到吞噬了你母亲的湖水,但你却说,你怕我生气。”
  他似乎笑了一下,眼底却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哀伤,轻轻地道:“所以你怕这湖,怕溺水,并不是怕溺水带来的窒息感,而是这之后带来的分离与孤独。”
  并不意外主人对自己的了解,那奴隶挪动了一下身体,向忍偎依得更紧一些,闭上了眼睛,道:“谢谢主人,谢谢您还肯要我。就算不是永远,也已经很好了。得一刻是一刻吧。”
  忍用力搂紧了他,感觉他的心跳,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放心,我永远不会不要你。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你,我会杀了你,也不会抛弃你。”
  那奴隶看着他,眼睛慢慢湿润了,低声道:“谢谢。好希望我能向您证明,我也可以对您有一点点用处。”
  他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苍白的面庞在幽深的夜色中仿佛一缕随时都会随风消逝的幻影。忍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抹过他淡如水色的唇,柔软而微凉。四围寂寂,船飘荡在静谧平和的湖面上,有规律地摇晃着,泛起的轻响抚慰人心。他们静静地坐在船首,看着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在星光下闪动着细碎的光亮。
  良久,忍打了个响指。那奴隶应声而起,脱去了衣裤,趴跪在船舱里,低声道:“请主人使用奴隶的身体吧!”
  他的语音低沉而性感,动作优雅而流畅,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他不是在卑贱而淫荡地求欢,而是在翩跹地起舞。黑色的皮衣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身体,却暴露出雪白的双丘和引人遐思的密处,是拒绝更是诱惑。
  忍看着那奴隶,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那就是他一手调教出的成果,他最好也是最坏的作品。他微笑着,却分不清心中是悲是喜,纤长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那奴隶的身体,背脊、腰线、臀部……然后,停下来。
  那奴隶的臀部原本刻着“贱猪”的字样,现在给纹上了一丛向日葵的刺青,光鲜亮丽的花朵,巧妙地掩饰住了原有的伤痕,但细细抚摸,仍然可以感觉到的细致花纹下粗糙的刻痕。
  伤痕仍在,无法抹去。
  但那向日葵刺得生动,花瓣舒展,姿态耀眼,俨然一簇簇金黄色的火焰。
  忍皱了皱眉,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何品位脱俗的母亲会喜欢这种粗野的花朵。
  “喔,可我确实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花啊。”女郎俏皮地向他眨眨眼,那是他永远神采飞扬、不知疲倦的母亲。他还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态,以及她眼中闪动的光亮,翩然灿然宛如林间飞舞的蝴蝶。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5)

  “喔,可我确实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花啊。”女郎俏皮地向他眨眨眼,那是他永远神采飞扬、不知疲倦的母亲。他还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态,以及她眼中闪动的光亮,翩然灿然宛如林间飞舞的蝴蝶。
  “美是唯一值得珍惜和追求的东西。你可以不相信真,不相信善,毕竟那是些众说纷纭人言人殊的空泛概念,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恶意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真正证明它们存在。”她说着这样极端灰色的话语,语调却仍然是轻快的,“但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感受到美。那是超越任何意识形态的、永恒的存在。”
  “美是无处不在的。你看那里,孩子,看那起伏的山峦和裸露的岩石,那么美丽的线与面。”她生机勃勃的目光投向大地,大地也因了这样的注视而燃起火焰。
  “美是穿越时空的。记得道元禅师的和歌么:……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四季轮回,流年似水,美却各具姿态,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褪色。”
  “美就蕴藏在我们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美,而比这更美的,是生命。鹿的温顺,鹤的优雅,只是一种姿态,他们之所以胜过植物,是因为他们体内有着盎然的生机。但没有任何生物可以与人类相比。” 博物馆里,她指着油画中那些白皙丰盈的肉体对他说,“看,人类的身体是多么的美丽,男人的刚健,女人的柔媚。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躯体里蕴含着思想和爱,有一颗敏感的、懂得爱的心,有一个关切这世界、并给予热忱回应的灵魂。因为这个,仅仅因为这个,我们才成为世界的主宰,造物主的宠儿。月下的沙漠是多么的美,可没有人类的注视,就不过是一堆死寂的沙子。”
  夜色中的诹防湖幽深寂静,如过去岁月里那些绵绵不绝的忧伤。在那摇荡的时光之船上面,那奴隶正安静地跪趴着等待他使用,淡淡星光沿着那修长的轮廓投下一圈优雅的剪影。那些狂野的、粗糙的东西,被细细地筛过,滤过,只留下一派宁静祥和,宛如河床上的沙金般闪亮。他抚摸着那奴隶的身体,指间所触,微凉的肌肤如丝绸般柔软。那么美丽的身体,一点一滴,都是由他塑造。湖上吹过的风很冷,他却因了自己的创造而一点点地兴奋发热。
  仿佛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那奴隶的身体泛起阵阵轻颤。他的手指在那奴隶的臀部轻轻地打着转,感觉到对方惊人的敬服与温顺。那是具年轻男人的身体,却即将如女人般被使用,那姿态是顺从的,被动的,包容的,犹如一匹柔软的布匹。“臀部是男人性格中女性气质的隐秘所在。” 他突然想起萨特的这句话,不禁微笑了,纤长的手指随即探了进去。
  她纤长的手指热情地抚摸着他的面庞,娓娓的话语如清泉般潺潺而流:“知道么,孩子。皮格马里翁的雕塑之所以能超越古今,是因为神在那雕塑里注入了灵魂。因为皮格马里翁爱上了自己的作品,祈祷神灵赐给它灵魂,那是他给爱人最好的礼物。爱的力量是多么伟大,无知无识的顽石因此获得了生命。”
  “所以,孩子,不要去相信辉夜姬之类的无聊传说,认为拒绝爱才可以飞升上天。事实上,有爱的人才是有福的,他们比修士更加接近上帝。”
  手指已经增加到四根,粉色艳肉在他的拨弄下忽隐忽现,不住翕张,雪峰深处的密穴幽静神秘,仿佛正等待着他输入生命之源。如同皮格马里翁在精心雕琢的过程中爱上了手中的塑像,他在调教中不断投入了太多的自我进去,以至于再也无法放下那个他耗费了他太多心血的奴隶。但他不象皮格马里翁需要向神灵祈祷,而是直接将自己的灵魂输入了那具肉体。那是完全的、彻底的占有。那奴隶是他的东西,每一分、每一寸、每一个细胞都属于他。
  他毁灭,他创造,微笑着向造物主挑战生命的美。
  他握手成拳,慢慢地伸了进去,伸进那幽密的洞穴深处。
  “这就是我喜欢向日葵的原因。尽管植根于泥土之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追随着太阳的脚步。它不能移动呢!可仍在灵敏地捕捉着光与热。再没有比它更富有生机的花朵,再没有比它更能代表生命本身。”
  手指、手腕、手肘,通过层层肉壁的阻塞,进驻到身体最深处。狭窄的通道温暖而紧窒,包裹着他的手臂,宛如戴上了一个熨帖舒适的棉手套。在他手臂进入的那一刻,那奴隶的身体骤然紧绷,他感到柔软的内壁在推挤着他,但并不带来丝毫压力,他的手就静静地放置在那奴隶的肠道里,宛如婴儿躺在母亲的子宫之中。那一刻的感觉,温柔绵长,如同站在时光的尽头,看尽落花。
  几乎在他五指伸展开来的同时,那奴隶便达到了高潮。火烫的肌肤,情色的呻吟,那是沉沦欲海不愿醒来的颠倒迷失。他的手掌缓缓移动,时而扩充内壁,时而蜷曲成拳,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那奴隶的强烈反应,俨然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他这个时候缩回手,就会掏出那奴隶的肺腑乃至血肉,然后那具完美的躯壳就会象掏空的口袋一般枯萎下去,无复任何生机。
  那具身体就随着他的拨弄而起舞,那个灵魂就在他的五指间颤栗。
  那奴隶的呻吟愈发醉人,一声声叫得他浑身都热了起来。快感如同潮水般走遍了全身。这快乐与性欲无关,却比任何一次性交更让他销魂。他的身体火热,头脑却异常清明,一波又一波的快感将他推至巅峰,而风暴之巅却是一片清平天地,犹如月照大地,虹落浑尘,洁净而庄严。
  在那一片奇异的宁静里,他能感觉到那奴隶的每一次呼吸,肠壁的翕张,乃至血液的流动,对方的一切似乎都在应和着自己的节奏而动,宛如逐日的葵花。而他就是那太阳,唯一的光源,至高的主宰。这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有一个小小的宇宙,正围绕着他和那奴隶静静燃烧。
  Ecstasy.
  极乐。
  狂喜。
  一时间他几乎感动落泪,他曾经无数次地从理论上知道这个词,却从未奢望过这一生还能体味。事实上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生都不太可能经历这样的高峰体验。
  “有一种快乐胜过世间所有快乐,那就是和自己遗失的灵魂再度重逢。”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6)

  有一种快乐胜过世间所有快乐,那就是和自己遗失的灵魂再度重逢。
  毫无疑问,这世上最了解那奴隶的,就是他了。他也固执地相信,如果还有人能感受得到他的寂寞,一定就是那奴隶。那奴隶就像为他而生,是他的另一个自我,生活在他所不知道的角落,拥有他不可能拥有的珍宝,经历着他那被人强行折断的人生,如今在命运的指引下找到了他,就像影子找到了实体。缺月终得圆满。那奴隶逐步沦陷的过程就是他迈向新生的过程,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留下些什么。
  幽凉的风吹过烟波浩渺的诹坊湖,呢喃的波声如同岁月一声悠长的叹息。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
  他的生命是否还会象一桶打翻的颜料那般不可收拾?
  阳光下,花圃中,年幼的他看着画布上翻覆的颜料不知所措:“啊,妈妈,为什么我总是画不好?这些美丽的颜料,全都弄翻了。”
  母亲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温婉好听,如同闪烁着阳光碎片的风,吹过幽暗的走廊:“孩子,你只是太心急,慢慢来。那些花没有脚,不会跑的。”
  然而到底是有天赋这回事的。那些向日葵依然灿烂,他的画布也依然一塌糊涂。一年以后,他终于承认,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母亲那样的天才画家,不可能像她那样在画布上把美丽保存至永恒。
  “喔,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母亲是失望的,至少从表面上听不出来,语音依然带笑,“我不在乎你是否能画好画,只在乎你的感觉是否足够细腻。即使你画不出来,美也依然存在着。只要你能感受,只要你能体会,你的心就永远不会荒凉。”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碧绿的叶子和金黄的花瓣,温暖的阳光跃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沿着叶上的脉络慢慢移动着指头,突觉心里一跳,一种战栗的感觉直切神经末梢。纵横的叶脉好像人的血管,似乎真有鲜血在沿着那些纤细的线条汩汩流动。那是他第一次从无知无识的草木里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那些花没有脚,不会跑的。”
  可是那些花会死的。
  可是那种美不会属于他。
  金黄的向日葵迎风招展,昂首天外,朵朵都是拒绝的姿态。
  对他而言,美就是这样一种外在的、凛然的东西,固守着一个神秘的世界,他可以感知,却无法进入。
  总是这样的。
  他总是被拒绝。被美拒绝,被爱拒绝,被这个世界拒绝。只有这个奴隶,从身体到心灵都对他开放。
  他急不可耐地解开那奴隶衣上的拉链和扣子,甚至用嘴去咬开。哗的一声,那奴隶身上的皮衣被拉扯至腰间,露出雪色的背。
  “只要你能感受,只要你能体会,你的心就永远不会荒凉。”
  滔滔逝水,急急流年。他的感觉依然敏锐,依然能从一片落叶感知到秋意萧瑟,能从他人微颦的眉尖察觉其内心的汹涌,可为什么他的心如此荒凉?
  像一面镜子,能清晰地鉴照出周遭的一切,却无法给予热情的回应。
  有光,有亮,却无法再燃起火焰。
  世界包围着他,他却无法融入,注定只能做个冷冷的看客,冷漠着,嘲笑着,同时又艳羡着,那座镜中的城池。
  像是感觉到他内心的焦灼,那奴隶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他只觉轰然一震,如此妖艳魅惑的身体,却有着这样一张圣洁无邪的面孔。那奴隶似乎浑然不觉那姿势的淫荡下贱,只是全心全意地因为可以取悦他而微笑。一个全然为自己而生的人。
  他把那具身体翻转过来,吮吸着前胸的红樱,如同婴儿吮吸着母亲的乳汁。
  那奴隶的白臂蛇一样的缠上了他的脖子,将他再一次带入欲望的海里。
  潮起潮落,原始的气息刺激着他,温热的身体包容着他,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大汗淋漓。
  所有的绝望和茫然似乎随着汗水排出了体外。
  母亲之所以喜欢和不同的男人玩恋爱+做爱的游戏,大约也就是这种心态吧。
  他随即阴郁地笑了,怎么会?看她每次从卧室里出来的样子,容光焕发得象刚吃了唐僧肉的女妖精,哪儿来的绝望和茫然?
  “喔,我爱他们每一个人。”母亲毫不在意地回答着他的质问,神情甚是愉快,“他们给我不同的感受和灵感。”
  “孩子,你不要那么烦可不可以?”她皱起了好看的眉,“我不可能一直就坐在这里看着你。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也要学会寻找自己快乐,自己的爱。”
  “这画是你划破的么?”她气得发抖,“我花了三天才画好这幅画,而你看到的只是我三天没有陪你!”
  他看到母亲的背影,她正对着浴室里的镜子吹干湿漉漉的长发,然后她回过头来,面对着他,神态平静,但眼里有少见的疲惫和憔悴。
  “我想我们应该谈谈。”她淡淡地道,“你已经十四岁了,应该懂事了。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别人管我。我有权选择和谁交往,就算你是我儿子,也没有权利干涉。”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好吧好吧,你当然有权利选择男人,可外面那个,那个杰克还是威廉,他只是个发型师,根本什么都不懂,给你什么见鬼的灵感了?还是个有夫之妇,你就不怕别人指着你的脊梁骂?”
  “别人说什么,关我什么事?”她不为所动,拿起吹风继续吹头发,一面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吹风的电线,一圈圈地缠在左手食指上,如一团纠结不清的心事,“我当然知道他不止我这一个伴侣,我也是。这又怎么样?现在我们在一起的感觉很好,那就行了。我的天,我干嘛跟你说这个?你有什么权利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别忘了你是我儿子,是我在养你。”
  他终于忍不住爆发:“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就这样对我?用不着你养,只要你告诉我父亲是谁,我现在就走!”
  她修长的手指因过分用力而发白,啪的一下,电吹风竟然被生生扯断!她干脆将吹风筒一扔,直直地盯着他,漆黑的眼里有着强烈的恨意和痛楚。但她并没有发作。沉默片刻,她轻轻一笑,道:“我怎么知道是谁?你也知道我的朋友一向很多。”
  她走了出去,砰的关上门,毫不理会他。门后传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讥嘲:“要走可以。帮我把浴缸放好水,杰克要洗个澡。”
  他呆立当场,不知不觉已握手成拳。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还插在电源插座上的电吹风,吹风筒给扯断,露出了一小节光裸的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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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2017-03-18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7)

  他呆立当场,不知不觉已握手成拳。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还插在电源插座上的电吹风,吹风筒给扯断,露出了一小节光裸的电线。
  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地击中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节电线,盯着断口处的金属丝,发了半天呆,猛地扔下,跳起来去放水。热水哗哗流下来,他的心仍在怦怦狂跳,被自己陡然而起的恶念吓住了。
  浴缸里的水一点一点地涨起来,他也慢慢平静下来。那节电线孤零零地躺在浴室地板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实在难以相信这就是传说中能要人命的东西。他捡起来端详,有一种冲动想自己摸摸那节金属丝,当然还是不敢的,却忍不住浮想联翩:
  “那个杰克,真是个讨厌的人呢,轻浮又可笑,真希望能把他人道毁灭。母亲对他也不是认真的吧,不过是她若干男友中的一个而已。”
  他遐想着那家伙死翘翘的样子,心中暗爽,比划着要把电线投入浴缸,门外突然传来异声,好像母亲在和那个男人争执。他竖起耳朵听着,真的在吵架。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接着哗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他怕母亲吃亏,把电线一扔就跑出去,正看到那男人气呼呼地摔门而去,母亲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地上是一个摔碎了的盘子,打翻的番茄酱和面包。有些碎瓷片溅到了母亲脚下。
  他走过去用脚把碎瓷片拨开:“出什么事了?”
  母亲以手背支额,似已不胜疲倦,道:“我把他赶走了,你高兴了?”
  他一呆,道:“怎么了?”
  母亲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是你的要求么?唯一的儿子,哪能不怕。哼,早知道不该生你,管起老妈来了。”
  她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叹息道:“一个女人的自由多么短暂!就算不要丈夫,也有儿子等着管你。”
  他惊讶地张大嘴巴,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大喜过望地叫道:“妈妈,你真好!以后就我们两人过,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
  母亲嗤的一声笑出来,道:“这话很好听啊,我先听着。”
  她站起来,看着一地的碎瓷和番茄酱,皱了皱眉,道:“我真粗心,明明有空盘子不扔,抓到这个。搞到一手的番茄酱,得去洗洗。”
  说着进了浴室,留他一个人兀自心潮澎湃。
  却听得里面传来她的声音:“嘿,你比我还粗心呢,热水都忘了关,全漫出来了。”
  他怔了怔,却见她拈起浴袍下摆,正准备赤着脚踏进水里,那节电线赫然已经浸泡在浴缸中,水龙头还在不断冒水。
  他大骇,血一下子全部涌上头顶,叫道:“不——”
  母亲惊讶转身,脚下一滑,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都倒在浴缸里……
  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啊——”他低声呻吟,微凉的面颊,紧贴着那奴隶的胸口。
  那胸膛是暖的。
  年轻的肌肤紧致而有弹性。
  他记起了那奴隶只有二十二岁。
  而他三十四岁。
  都算是男人一生中的锦绣年华,却被那个世界放逐,再也无法回头。小舟应和着陬坊湖的波声悠悠地摇晃,有种流落天涯的感觉。
  这一次,他能逃到哪里?
  这一次,命运又会将他引向何方?
  他还记得那双温暖有力的手,在人生最寒冷的时候向他伸来:“那只是事故,不是事件。你已经自责了很久,不需要赔上一生。”
  他还记得那双奇特的灰蓝色的眼睛,乍一看仿佛洋溢着无限温情:“是的,这就是命运。也许这就是你母亲给我的最后礼物,把你带到我身边来。”
  “你可以信任我。”那男人低声耳语,柔和的语音里有种抚慰人心的魔力,仿佛教堂里管风琴的奏鸣,“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兄长,或者父亲、老师,以及……”男人暧昧地笑了,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以及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他以为遇到了来自上帝的救赎,却不知那只是魔鬼的诱惑。
  他以为跟着那人可以达到天堂,却不知等待他的只是克里特岛迷宫中的怪兽。
  不。
  够了。
  停止。
  忍喘了口气,意识从一片混沌和迷茫中升起,心头的苦涩依然挥之不去。
  为什么上天对他如此苛刻?
  那么多人杀人放火都没事,偏偏他偶然浮起的恶念就要让他背负一生的罪?眼看着生活的长堤就这样土崩瓦解,越是挣扎毁灭得越是彻底?
  那就这样吧。让地狱的火燃烧过大地,让整个世界都化为飞灰。
  “主人……”
  是谁在呼唤他?将他从满是锈迹的回忆中带回现实。
  那奴隶正静静地躺在他怀中,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一丝阴霾。
  命运。
  那一双眼睛。
  忍看着那奴隶,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是的,他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这奴隶从身心到灵魂都属于他,永不会欺骗他,永不会背叛他。
  他用力搂紧了那奴隶,两具火烫的身体,紧贴着寒冷的夜。
  外面弥天弥地都是墨色的黑,暗夜中的星光看起来那么微弱,却是这么多年来他感受到的第一丝光亮。
  天地间也就只剩下这一抹光亮了。
  良久,忍轻轻地道:“说说话。说说她。”
  “嗯?”
  “说说你母亲。你很爱她吧?”
  那奴隶迟疑了一下:“是的。恨过她,怨过她,但现在才知道,我很爱她。”
  忍微微一震,闭上了眼睛,凄然道:“你有多爱她,就有多恨你自己。”
  那奴隶一呆,半晌没说话。
  忍霍地睁开眼睛,冷冷地道:“难道不是么?她的死难道不是你的过错么?”
  那奴隶迷茫地道:“我不明白,主人……”
  忍直直地逼视着那奴隶,厉声道:“如果没有你,她大可以过她想过的生活,她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是你把她逼进了死胡同,是你让她没得选择……”
  他尽情地把自己的情感碎片倾倒在那奴隶身上,那些多年来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心的绝望和怨毒,此刻终于可以释放出来,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尽情蔓延。他看着那张俊美的面庞逐渐因痛苦而扭曲,最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心中柔情忽动,叹了口气,抚摸着那奴隶的头,道:“好了,都过去了,你还有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奴隶反反复复地说着,泪流满面。自从打破之后,特别从龙介那里回来之后,他多愁善感的一面完全展露了出来,经常一些小事都会让他流泪。
  忍冷眼看着,心里倒有些羡慕。能够哭泣也是好的,而他除了自厌厌世,竟连悲哀的情绪都没有了。
  但也没有安慰那奴隶的心情,只觉得心里很堵,想要发作,却又不知道向谁发作。他用毯子裹紧了那奴隶,仰望着外面惨淡的星光,不知何时会有黎明。
  “主人……”那奴隶怯怯地叫着。
  “什么?”
  “你真的永远不会抛弃我么?”
  忍微笑:“是的。你是我最重要的财宝。”
  “永远?”
  “永远。”
  他痴痴地凝视着那黑暗中的星光,慢慢地道:“我是你唯一的主人,你也是我唯一的奴隶,永远不会改变。”
  夜风吹拂起他墨色的头发,苍白清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决然的微笑:
  ——如果现实注定冷酷如斯,就让我们一起拒绝天空。
  *********************
  很久很久以后,他还能回忆起这一幕。主人坐在船头仰望星光的侧影如同烙铁般印在他的心头,无法忘却。
  然后主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爱怜横溢,柔声道:“你爱我么?”
  “是的。”
  “你愿意为我做什么?”
  “一切。”
  “这里是陬坊湖,十二年前,你母亲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现在,我要你为我跳下去。”
  他低下头,看着静静流逝的湖水。那里面鉴照着他的前世今生。现在他知道主人为什么带他来了,他需要一个了断,彻底地遗忘过去,才能把全新的自己放到主人手中,换回爱与安全。
  他伸手拨弄着湖水,曾经噩梦一般缠绕他的过去已经被稀释干净,他知道有个人会等着他,不管他是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微笑:“好的,如果这是你的意愿。”
  他站起身来,清凉的夜风抚摸着他的全身。骤然释放的力量,如同放飞的鸽子,突然从密闭的笼子里,拍打着羽翅直冲天际。
  他跳了下去。
  湖水很冷。
  四周很黑。
  但他知道有个人在船上凝视着他。
  他在水中迅速沉了下去,感觉那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那一刻的凝眸,不因为水流而阻隔。
  在他与他之间,是永远静止的美丽的时间。
  这时他听到主人有几分慌乱的声音:“快起来!快抓住我的木浆起来!”
  四周是其寒彻骨的湖水,他的心里却是一暖,知道不管如何都有人在乎你,准备向你伸出援手的感觉真好。
  无论何时。
  无论何地。
  他终于不再是独自一个人。
  他伸手抓住了木浆。
  ********************
  不管黑夜有多漫长,太阳终究还是会升起。
  忍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推门走进了那间封闭已久的画室,如果那奴隶能够面对过去,那么他也能。
  因为长久没有通风,画室里弥漫着一股陈腐难闻的气息,他推开窗子,金色的阳光投射进来,有些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这里摆放着母亲的画,全都用白布罩着,已经积满了不少灰尘。他揭开其中一张,端详了一下,是母亲临摹Leighton的作品《伊卡洛斯与代达罗斯》,老人正小心翼翼地为儿子伊卡洛斯装上蜡做的羽翼,少年骄傲地昂着头凝望着海天深处,整幅画充满了怀旧的情调,父亲对儿子的关切和温情尤其打动人心。
  忍微笑了一下,现在他可以直视这幅画了。他拂去灰尘,准备将画收到木箱里。
  这时他听到一阵有礼貌的敲门声,却是杉下。手里拿着一摞报纸,朝他一笑,把报纸往桌上一扔。
  忍瞟了一眼标题,最上面一张的头条赫然是《浅见集团家主昨日神秘现身 佳人牵情惹失踪疑云》。
  忍嗤的笑出来,把报纸全部扫到地上,道:“有什么事么?”
  杉下叹了口气,道:“龙介少爷打电话来,有大事。”
  忍挑了挑眉:“一切不是很顺利么?他还有什么事?”
  杉下道:“浅见羽那里是没有问题了。有问题的是浅见平一郎。”
  他苦笑了一下,道:“老爷子还有道遗嘱,昨天中村律师拿出来了,说老爷子规定,浅见羽可以把遗产做任何处置,就是不能交给龙介少爷。”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8)

  忍怔了怔,不禁大笑起来:“真是知子莫如父!看来龙介真是把他老爸得罪得狠了。要是他早知道会惹来那么多麻烦事,不知道当初还会不会那么任性?”
  他沉吟一下,道:“其实也不是解决不了,可以让浅见羽托他代管,一切实权在手,也不用在乎个虚名吧。如果不怕麻烦,也可以另立山头,浅见家就算家大业大,几十年时间也可以搬空了。”
  杉下道:“可是财产名义上始终是浅见羽的。一旦某天他一现身,财产岂非就得物归原主?龙介少爷实在不能放心。”
  忍面色一沉,冷声道:“他想怎么做?”
  杉下道:“龙介少爷的意思,一千万,请老板放手。”
  忍冷笑一下,道:“我以为上次我已经说得够清楚。”
  杉下看着他,倏然一笑,道:“就知道老板不会放手的,我也有跟龙介少爷说过,其实他主要是不放心浅见羽恢复和被人利用。如果俱乐部继续开下去,他始终知道浅见羽的状况,也就达到了目的。龙介少爷同意了,这样他也愿意付钱的。”
  忍心念电转,突然意会:“你是龙介的人?”
  杉下微笑,并不否认:“龙介少爷是有让我来跟老板学东西。”
  他背对着窗子站着,面孔因为逆光的缘故而显得晦暗不明,神态恭谦有礼一如既往。忍第一次发觉,这个得力属下的表情是那么固定,仿佛脸上带了张蜡做的面具,就连嘴唇翘起的幅度似乎都从未变过。
  “好,很好。”忍慢慢地点了点头,突觉心头一片苍凉。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整理木箱,道:“不过我主意已定,我会带他离开这里,没有人可以改变。”
  说到这里,终是不忿,冷哼一声,道:“请你转告龙介,我对他的提议没有丝毫兴趣。现在我仍然信守承诺,没打算让他美梦落空,已经很对得起他!”
  杉下上前一步,伸手搭在忍的肩上,忍霍地抬头,冷冷地看着他。杉下缩回了手,有些尴尬地道:“你误会了,老板。我在龙介少爷手下做事不过两年,却跟了你整整四年。龙介少爷并不是个对属下情深义重的人,我也无意为他效忠到底。现在表明身份,是因为我不想有什么事情瞒着老板,相信我。”
  感觉到对方的冷漠和不信任,杉下似乎有些受伤,道:“做这个提议,不是想为难老板,而是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老板可以留下浅见羽,龙介少爷可以安心,而我们……”
  他环视四周,眼里满是眷恋,语音里也有了一丝波动:“……我们也可以继续在这里呆下去。老板,也许您不知道,这个俱乐部对我们来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不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
  忍沉默着,面色却渐渐缓和,终于道:“我也很舍不得大家……但万物有始必有终,我已经决定收山了。也许开始大家会有点不适应,但迟早都会找到自己的生活。”
  他笑了笑,感觉到骨子里的倦意,道:“这就是生活……没有谁离不开谁的。”
  杉下的脸色有些发青,走了几步,停下来,道:“就这样结局……解散俱乐部,带着那个浅见羽,嗯。”
  眼光落在忍前面的那幅画上,微微一笑,道:“就象代达罗斯带着伊卡洛斯一起飞越迷宫?老板,你可真浪漫。”
  他说话的语音一如平常,忍却有些不舒服,那话里似乎有些别的东西。
  杉下盯着那幅画,喃喃地道:“伟大的代达罗斯,天才的建筑家和雕塑家。传说他修建的宫殿堂皇过宙斯的神殿,他的雕塑如有生命的活物。他建造的迷宫困住了克里特岛的怪兽,也同时困住了他自己。于是他用封蜡将羽毛做成羽翼,带着儿子伊卡洛斯一起飞出了迷宫。可惜儿子不听他的教导,贪求太阳的温暖越飞越高,封蜡被炙热的太阳烤化。伊卡洛斯掉下海,等代达罗斯发现时已经太迟,他只能看见海上漂浮的羽毛,从此他的人生再也没有快乐……”
  他咯咯轻笑起来,这次嘲讽之意已是清晰可辨。
  忍神色不变,淡然道:“你想说什么?俱乐部解散是早已经决定的事了,跟浅见羽没关系。”
  杉下微笑:“是的。你说过你已经厌倦调教师这职业,不想把自己的身体当工具去惩罚或者奖励奴隶。你说你想尝试一次真正的恋爱,现在的生活方式让你感觉做爱都是工作。那么你现在决定带着浅见羽隐居,就是真正的恋爱,正常的做爱了?”
  他笑容中的讥讽越来越浓:“我们都知道打破的奴隶会爱上主人,就像宠物爱上饲养者,可是调教师爱上奴隶?”
  忍看着面前的油画,那画里有蔚蓝的天宇,洁白的羽翼,和少年人明亮的眼睛。在父子俩同时凝望的海天深处,有生生不息的梦想和希望。他不觉微笑:“那又怎么样?一生那么长,总要找样东西来爱。”
  杉下怔了怔,失笑道:“原来老板也知道,现在的浅见羽只是样东西,根本已经称不上是人了。真是很好奇老板怎么会爱上一个充气娃娃?您不是很讨厌那些只会翘屁股求主人操的奴隶么?”
  忍沉默着,慢慢地道:“他……是不同的。”
  “不同的……有什么不同?”杉下好奇地道,“他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么?他能清醒理智地做出判断么?除了主人的欲望和喜好,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关心?就算你说太阳是方的,他也只会去拼命思索为什么太阳是方的,不会有丝毫质疑。人格、尊严、思维、喜好……他有任何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么?到底不同在哪里呢?”
  忍这次沉默得更久,低下头继续整理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冷漠地道:“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谁说非得爱上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不能是一个全部身心都依附于你的奴隶?可以跟一条狗、一只猫过一辈子,为什么就不能和一个奴隶在一起?”
  杉下不禁笑起来,道:“你把这叫爱?你挤空了他,又用自己去填充他。就算你给他填入的是你从来没有付出过的东西,那也同样是风间忍牌罐头中的一个,不过是凤梨罐头和沙丁鱼罐头的区别而已。你认为你和他心灵相通?到山里去,对着山谷大喊一声,听到的回声会比他的回答更真实也更能贴近你。”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老板,我以前一直很崇拜你。你说过一句话,说人可以骗别人,不可以骗自己。可是你现在……真让我失望!”
  忍的手有些颤抖,他闭了闭眼,喃喃地道:“我从来不知道……你可以这么刻薄……”
  他回过身,直视着杉下,目光凝定,神色平静:“你嘲笑我,说如果爱他就不该把他变成奴隶。是的,我是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如果有一个人让我宁肯他死或者自己死也不愿让他离开的话,那就是我对他的感觉。”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无法释怀的疲倦和悲凉:“你说我在自欺欺人,那么你告诉我,除了把他变成奴隶,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永久留下?自由意志?他不需要。那只会让他痛苦。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自由。比如他,比如……”
  他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自怜自伤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深吸一口气,勉强振作其精神,高傲地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解散俱乐部,带什么人走,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你凭什么过问?”
  杉下神色大变,他一言不发地踱了几步,踏着阳光在房间里投射下的光斑,面色也因此显得阴晴不定。最后他停下来,看着忍,目光复杂:“我刚才说过,我跟了龙介两年,跟了你四年,俱乐部对我来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但即使情况倒过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真正做回我自己。”
  蜡做的面具开始碎裂,白皙平静的面容因此染上一层绯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我喜欢弄死那些小虫子,把它们放到火上烤。我喜欢剖开青蛙的肚子,扯掉蝴蝶的翅膀。女人的肉体从来引不起我的兴趣,只有鲜血和尖叫才能让我兴奋。甚至,甚至乖顺的奴隶都不能让我完全满意,他们被鞭打时仇恨的眼神才能让我让我发狂。我讨厌看他们哼哼唧唧一脸享受的样子,那让我感觉我只是一个为他们服务的按摩师甚至高级牛郎。”
  他笑着摇摇头,道:“在这个社会,同性恋被人歧视,sm爱好者被人鄙视,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容身之地。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称呼我这类人的,变态。我也觉得自己就是变态,所以只能怀着隐秘阴暗的欲望躲在人群里,伪装成他们所谓的正常人的样子,生怕有朝一日会被揭穿,然后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自我鄙视,自我厌弃,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是这么活着的。”
  他上前一步,热情在他眼中汹涌:“您给我的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做人的全部信心和自我认同。您的理论足以挑战那个虚伪的世界,我说我崇拜您,这绝不是虚言。在我眼里,您就是这个黑暗世界的君王!可是现在……您说您要走,去追求什么不知所谓的爱情。俱乐部解散,您叫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呢?”
  他紧紧地抓住忍的手臂,热切地道:“撒旦也有撒旦的尊严,是野狼就不应该冒充家畜。留下吧,老板,健健康康变态,兢兢业业作恶,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忍沉默着,慢慢地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扮开,道:“对不起,我没你想象的那么伟大。”
  难以承受那双眼睛的注视,他匆匆走出门去,在门口停了一下,道:“俱乐部可以不必解散,它是你的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杉下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叫起来:“你会后悔的!”
  带着被拒绝的愤怒,他诅咒着忍:“吸血鬼注定见不到阳光,你永远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那只是个不会回应你的奴隶!”
  ******************

  第十八章 伊卡洛斯之翼(9)

  已是黄昏。电视新闻里传出播音员尖利的语声:“近来风波不断的浅见集团又传出高层震荡……”
  忍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让冰冷的液体倾倒入喉,因为喝得太急而忍不住呛咳。他抬手抹去唇边的酒液,殷红而冷冽,象尚未凝固的血。
  屏幕上出现了西装革履的浅见羽的形象,正对著公众侃侃而言:“是的,我决定离开……”神态从容镇定,说话清晰而有条理,恍惚之中,似乎仍是那个他第一次见到的有著凛冽容颜的青年。
  但忍知道,那只是虚象。那个人已经被他彻底毁了,从里到外,从身心到灵魂。那具身体只会因为他而颤抖,那喉咙里发出的是属於风间忍的话语。
  站在世界的一头看著另一个自己的感觉是怎麽样的?
  答案是:──没有感觉。
  他仍然是坐在空寂无人的观众席上的看客,冷眼看著舞台上灯火通明,人物来来去去,诉说著属於他们的喜乐和悲哀。
  而他仍然无法融入,仍然只能独自坐在黑暗和阴影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脏还在胸腔里孤独地跳动。也许会一直一直这麽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四亿美元,拿到这笔钱,我打算退休了。做这一行那麽久,已经累了,倦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爱人的能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刚接下这份委托时跟龙介说的话。
  也就是在这黄昏时分,拿著一杯红酒,盯著电脑屏幕上浅见羽的照片,若有所思地道:“做完这一次,早些退步抽身,也许还有机会尝试正常人的生活吧。”
  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那个年轻人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那时的他是何等天真!
  还以为一切可以挽回,他可以满带著财富,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的不过是又一次轮回,让他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头。
  年轻时总是这样骄傲,总是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可以强大到拒绝整个世界。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活,他可以自己关心自己,对著杯酒明月品味神圣的孤独。然而孤独归根到底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在被很多人包围的情况下,孤独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帝王般的尊严。无人理会的孤独是没有丝毫尊严可言的,除了印证生命的荒谬与虚妄,别无用处。
  年轻时总是心存奢望,总觉得只要努力就可以弥补过去的过错。然而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就像精致的细瓷花瓶上绽开一道裂缝,只能眼睁睁地看著缝隙越来越大,象妖娆的藤蔓般爬满整个花瓶,然後砰的一声,碎裂成万千碎片,不可收拾。
  木已成舟。
  覆水难收。
  然而即使可以从头来过,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做。
  如果没有这场龌龊的交易,他们根本不可能相遇。
  如果没有这样残酷的调教,他也没有兴趣去了解这个陌生人,进而越陷越深。
  所以一切都是注定,他注定只能在十八重地狱中挣扎浮沈,永世不能解脱。
  是报应吗?在他决定接下这笔生意的时候,就已经铸就了今日的结局。
  上苍以最残忍的方式给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看见救赎的希望,却又安排他亲手毁灭!
  他呛哑地笑起来,用力将酒杯掷到地上。晶莹的玻璃酒杯在厚重的地毯上滚了两滚,竟然没有摔裂。还未喝完的红酒倾泻出来,在地毯上晕染开一朵妖异的花。
  已经是深秋,房间全部封闭,开了空调,很是暖和,寒风透不进来。
  但他看见外面的天空,昏暗如墨怒泼。
  什麽是地狱?地狱从来不是刀山铁树,镬汤铁磨,就是在这样阒然无声的黑暗中,固守在一间完全密闭的房子里,让孤独和悔意一点一点地吞噬自己的生命。没有希望,没有目标,只是等待,等待时间带来最终的结局。
  “向里向外,逢著便杀”。恍惚之间,他记起了《临济录》里的句子:“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然而他是冲不出去的,每一刀刺下去,割碎的只是虚空。
  房间太过密闭,而他害怕外面的寒风。
  是的,害怕。
  现在他承认他是害怕著的。
  就像陷入地狱底层的大盗犍陀多,即使佛祖垂怜放下一条蛛丝让他攀爬上来,他还是恐惧著。恐惧著蛛丝被扯断,恐惧著抓不住这唯一的逃生机会,於是他想把攀附在蛛丝上的其他人踢下去,但就在恶念乍起的刹那间,蛛丝断裂,他再度跌进黑暗的深渊。这一回,祗园精舍的锺声将不会再为他响起。
  “美就蕴藏在我们身上。……有一颗敏感的、懂得爱的心,有一个关切这世界、并给予热忱回应的灵魂。因为这个,仅仅因为这个,我们才成为世界的主宰,造物主的宠儿。”
  “你掏空了他,又用自己填充他……你管这个叫爱?”
  爱。
  忍微微苦笑,现在他知道什麽是爱了。
  爱就是那根蛛丝,可被他弄断了。
  他很没有形象地坐下来,疲惫地靠著墙。有那麽一阵子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只是累了。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著了。
  ***********************
  他轻轻地拉开门,主人正半倚半躺地靠在沙发上,见他进来,向他招了招手。
  他轻捷地脱去了全身衣物,爬到主人的身边,亲吻着主人的足尖。他觉得自己今天表现不错,主人应该会满意的吧?
  但主人一直没有说话,让他心里很是忐忑。主人以前告诉过他,只要他做完这件事,就会带他离开,到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再也不见外人。这些天来,这一直是他奋斗的目标。
  房间里光线很幽暗,他听到主人沉重的呼吸,意识到主人喝了太多的酒,浓郁的酒味甚至盖过了他平时熟悉的松针的清香。
  但主人并没有喝醉。他看见主人冷凝的双眼,幽冷魅惑宛如北极上空闪动的光束。过了一会儿,主人站起身来,冷淡地道:“跟我来。”
  他随即跟进,房间很温暖,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的火。房间中央有一张他熟悉的调教台,和一张厚实的橡木桌。他注意到桌上有个漂亮的盒子。
  主人走过去,背对着壁炉,火焰在他身后跳跃,橙黄色的光焰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
  “你决定了么?”主人淡淡地道,“你是否决定做我的终生奴隶,从身心到灵魂完全属于我,彻彻底底地服从我,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是的,主人。”
  “很好。”主人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清晰地道,“我给你命名为零。”
  “零,是一个终结,你过去的一切将从此刻起归于寂灭。”
  “零是一个开始。从今以后,你将开始你的新生。”
  “零只是一个简单的洞。除了服从我,取悦我,你什么也不是。”
  “零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你的生命将因此归于圆满。”
  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个薄而轻盈的银质项圈,上面刻着繁复的蔓草花纹,正中间的徽章中心是简单的一个圈。
  “零,要做我的终身奴隶,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我,效忠我,包括忍受巨大的痛苦。你做得到么?”
  他望着那个项圈和壁炉里腾腾的火焰,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时间心都已抽紧,但取悦主人的心思占了上风,他低声道:“是的,主人。”
  他爬上调教台,柔顺地任由主人铐住他的四肢。但当主人拿着烧红的项圈走向他的时候,恐惧达到了顶点。他只能看着主人的眼睛,才能暂时淡忘那个近在咫尺的热气吞吐的项圈。
  主人深深地凝视着他,目光纷繁复杂,他读不懂。但他知道,那里面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他而汹涌。窗外夜空漆黑如墨,屋里摇曳的光焰将主人的影子印照得扭曲变形,主人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一字字地道:
  “我风间忍,承诺收容零作为我的终生奴隶,今生今世,不离不弃。这个项圈就是证据,它将代替我陪伴零一生一世,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仍将束缚在他的脖颈上,直至尸体化为白骨。”
  那眼神那话语都让他迷惑,就这一刹那,灼热的项圈吻上了他脖子。他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忍看着那个昏死过去的奴隶和脖子上的项圈,等到那项圈完全冷却的时候,将与那具身体合二而一,再也无法分开。即使真田清孝出现,也无法抹去这属于他的印记。
  他大笑,分开那奴隶的腿,在那具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上纵横驰骋,心里却殊无欢愉之意。
  肉体那么近,心却那么远。
  终极的占有,永远的失去。
  大笑变成狂笑,狂笑渐渐变成苦笑。笑声低弱下去,他紧紧地抱住那具名叫“零”的躯体,神色凄楚。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低声说出来:“羽,小羽……你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寂寞……”
  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凄冷的语音在这间密室中回荡。而四围寂寂,他所呼唤的人,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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